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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27年春，为了完成一篇关于“南洋姐”的报告，我特意来到长崎调查。刚到的第二天就认识了绫濑婆婆，我推算她的年纪，应该经历过我想了解的年代，就想办法同她搭话。绫濑婆婆相貌有点奇怪，长着一双蓝色眼睛，但口音却像是个地地道道的长崎人。

 

她知道许多长崎女人的事情。为了得到最真实的一手资料，我来到她生活的渔村，熟悉这里的生活，与婆婆口中故事的主角结识。一天吃过午饭后我们一起坐在她房前的空地晒太阳，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从我们面前跑过去，其中一个长着褐色头发的男孩子还礼貌地和绫濑婆婆打招呼。这时候婆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：

 

“那个孩子的奶奶叫做洋子，年轻的时候是做租妻的。”

 

“租妻啊……”关于租妻之前也多少有所耳闻，外国军舰在港口停泊期间，当地女人出租自己的身体与军官达成临时婚约。虽然不是这次考察的主题，但也能够从侧面反映底层女性的生活。我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表情。

 

“恩恩。村里干过这个的女人不少，因为总有洋人的军舰停在这里。说到那个洋子，还有个挺有趣的故事呢。”

 

“是怎样的故事呢？”

 

“真要讲起来，可要大半天呢。”婆婆眯起眼睛。

 

我抬头看了看天，明晃晃的日头正挂在天空最高处。“那就慢慢讲，婆婆。”

 

“故事的主角其实并不是洋子。那是……我看看……大约三十年前的事了吧……”婆婆的声音颤颤巍巍的，眯起眼睛看向远处。我追着她的目光望过去，只看见一片浮动着碎金的深蓝色的海。

 

第一章

当法兰西的舰队只在海平面上露出一个尖角时，长崎山脉脚下的小镇就开始陷入骚动。各型各色的小商贩、马车夫、渡船人都精神抖擞地准备好家当，往码头上集合。

 

“洋子，快点起来梳妆，小俊介乖乖的和姐姐呆在家里。”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背着一大袋东西正要出门，稚嫩的童声随着轻快的脚步由远及近：“不要！我也要去码头上！妈妈！”

 

“小俊介听话，妈妈和哲也哥哥去摆摊，要在太阳地里站大半天呢！俊介会生病的。”妇人摸着孩子柔软的黑发，温和地说。

 

孩子不甘心地睁大了黑色的眼睛，他今年才刚满四岁，对这些话半懂不懂的。“不不！我要去看‘洋人’！呜……”

 

妇人的衣服被孩子扯的死死的，她无奈地放下身上的包袱，转过头对已经走出一点距离的少年说：“哲也，你先上码头去！尽量往前挤！快！”

 

听者只是点了点头，用纤细的手臂抬起一个大木箱，小跑着离开了。

 

木屐踩在石板路上，奔跑时发出啪踏啪踏的声音，木箱里的小玩意儿也在颠簸中微微碰撞。就这样一口气跑到码头，那里已经是人声鼎沸了。哲也把货物放在地上，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好一会儿，然后才慢慢往岸边挪动。刚满十五岁的他身形尚小，没费多大劲就穿过人群。

 

“船来咯！”不知是谁一声吆喝，刚刚平静下来的人们复又朝前涌动，哲也需要仔细脚下才不会落水。船刚停，哲也就被人流推挤着上了甲板，看着同行们立刻缠住船上的军官，又是鞠躬又是比划地推销着商品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。

 

他犹豫着把木箱打开，挑出几件小玩意，然后按照母亲的吩咐把姐姐的画像挂在箱子前面，就地坐了下来。年轻的自尊心将少年的脚步死死钉在原地，但四处张望的眼神出卖了他内心的挣扎。

 

箱子中躺着的都是母亲和姐姐一个一个做出来的小工艺品，大部分是用和纸糊的，又画上五颜六色的小花纹。想到这里他攥紧拳头，鼓足勇气用生疏的法文说道：“先生们请随意看看！”

 

虽然声音不大，还是立刻就把附近几个军官的目光吸引了过来。这么一个小不点居然会讲法文？但这还不算最令人惊奇的：这个会讲法文的少年虽然是亚洲面孔，却长着水蓝色的头发和眼睛，就连去过十几个国家的军官们也是头一次见到。不一会哲也的摊前就聚集了四五个人，军人们调笑他一番之后，买件小东西表示礼貌。哲也是在镇上的公立学校里学到的法文，说的还不是很好，尴尬地接着话茬，脸上也忍不住泛红。

 

“小朋友，这画像上的女人是你们这里的？”一个满脸胡子、身材壮硕的水兵蹲下来指着画像说。哲也一愣，立刻脱口而出之前烂熟于心的台词：“没错，先生！这是我的姐姐洋子。她年方二十，会弹琴会跳舞，性格体贴又柔顺。”

 

水兵好像并没听见哲也说话，只是盯着画像看，然后立刻决定似的点头：“能否方便安排我和洋子小姐见个面？你可算是个中间人？”

 

“恩，好的先生。请问——”

 

这时候水兵的脖子突然被另外一个人搂住了。哲也抬头打量着来者，穿着白色军官制服，但军衔还是最低级别。身材和先前几个军官不太一样，卷起的袖子下面露出的手臂肌肉均匀，体毛很淡。这大概不是法国人，哲也立刻这么想着。

 

“干嘛，莱昂，你不是去年刚结了婚？”穿着军官制服的人嘻嘻哈哈地说，口中的法语和其他人没有两样。

 

“你小子！……我、我只是想买下画。”水兵一时气结，转身就要走。

 

“先生请等一下……”哲也怕客人走掉，有些心急地脱口而出，同时怒视了一眼那个来搅自己生意的人。逆着光看过去，这人的模样可真特别：完全不输任何人的一头灿烂金发，但五官又不似洋人那么深邃，甚至有点日本人的意思，两种风韵掺得恰到好处。

 

被打量着的人突然弯腰凑近了脸，对自己的长相很有自信一般展开大大的笑容。“急什么，小不点。画归他，人归我。”

 

“诶？”哲也受到了双重刺激。这个军官也想娶自己姐姐吗？而且……这个军官刚才对自己讲了日语？虽然语调有些生硬。

 

“黄濑，你这家伙！”莱昂鄙视地瞪了他一眼。被瞪的人无所谓地把手一摊，大声说道：“还不是因为你们，不管临时的还是长久的老婆反正都娶过，我都要满22岁啦还是个雏儿，今天还被卢卡斯笑话了。要怪怪他去。”

 

真是个轻浮的人。哲也对眼前这个被叫做黄濑的人在心中下了定义。这么想着的时候对方已经回过头来，冲自己微微躬身说道：“我叫黄濑凉太。请多指教。怎么称呼你？”

 

“我叫黑子哲也。叫我……叫我黑子就行。”黑子立刻从地上站起来，用力鞠了一躬。

 

“那么，黑子君，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你姐姐？”黄濑笑眯眯地说。

 

“什么时候都可以，只要黄濑君方便。”

 

“那我们现在就去吧！”黄濑的金色瞳孔闪烁着光芒。还真是不收敛，黑子想。

 

这时候黑子的母亲赶了过来，看到有客人就毕恭毕敬地寒暄了几句，还半恳求地强卖了对方几件东西。看到黄濑挠着头勉强笑着的表情，黑子觉得羞耻到脸上要挤出血，不动声色地把头别到一边不去看也不去听。回过神的时候黄濑已经不见了。

 

“妈妈，黄濑先生呢？”

 

“他去那边整队，然后就可以跟我们回家了。哲也很努力啊，东西都卖的差不多了。”

 

“没……”哲也有点愧疚地说，心想自己如果再低贱一点软磨硬泡，本来可以把东西卖光的。妈妈和姐姐的手艺都很好。

 

“倒是那个黄濑先生……”黑子母亲皱起了眉，“怕是没什么油水好捞的样子。官小的话俸禄就少，而且他居然会讲日语，不好蒙啊。”

 

黑子盯着远处那一丛明黄色一言不发。母亲如此算计并不是她的错，但黑子还是无法应和。这时候黄濑快步从远处走过来，打断了他的思绪。“久等了，那请两位带路吧。”

 

哲也搬起剩下的货物，比来时要轻很多，但黄濑还是大惊小怪地要帮忙，被黑子和母亲极力劝阻了半天才放弃了这个念头。慢慢地队伍就变成了黑子母亲一个人在前面走，黄濑走在黑子旁边。

 

“黑子君，你名字叫什么啊？你看，你们一家人都是一个姓，叫你黑子怎么区分的开。”黄濑没话找话似的问。

 

“不是的，黄濑君。只有我一个人姓黑子。母亲姐姐还有弟弟姓多田。”黑子目视前方，平淡地说。

 

“啊……这样啊……”没有问出全名，黄濑感觉被眼前小自己很多的男孩讨厌了，但又不知如何发作。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，想问为什么但还是忍住了。这种话题一定会牵涉到个人隐私，还是算了。

 

持续的沉默气氛让黄濑有些不适，他又问黑子在哪里学的法文类似的话。每一个问题黑子的回答都很简短。黄濑最后放弃了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，低着头慢慢地踱步，不知不觉就落在了黑子的身后。

 

真是个古怪的孩子。黄濑盯着黑子窄小的肩膀。人和人总是摆脱不了互相影响，可是这个孩子给他的感觉却像是一个无色的、也不会被染上色彩的人。不着痕迹地躲避着世界，掩藏着自己。

 

我这是在想些什么啊，黑子可能只是认生。十几岁的小男孩身上，常有的事嘛。我一定是小说看多了。船舱里的日子毕竟窒闷难熬。黄濑低头笑着，挠了挠后脑勺。

 

从黄濑所在的位置远眺，一条羊肠小道沿着和缓的山坡向上延伸，道路两旁奇形怪状的松柏掩映着盒子一般的房屋，还看得到寺庙红色的屋顶，栅栏围起来的小花园。一切都是小小的；在这片土地上，连自然风光好像都收到拘束，经过刻意的雕琢，竟有种奇异的美丽。黄濑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国度，不觉时间的流逝。

 

“什么？已经到了？”黄濑难以置信地冲面前的白色小屋使劲眨眼。从近处能看出这个房子的门竟是纸糊的。

 

黑子母亲以为黄濑嫌弃屋子寒酸，窘迫得直搓手。洋子已经和三个军官结过婚，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。要知道出租女孩的门户怎么可能过的殷实。

 

“黄濑君是头一次来日本吧。”沉默许久的黑子突然出声解围，多田夫人这才放松下来：“住的很舒服的，大人。”

 

“喔，挺有趣的。”黄濑礼节性地做出评价，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么矮小的房子自己在里面真的可以直起身吗，简直是从一个船舱爬到另一个船舱来了啊。

 

“洋子小姐已经在里面恭候大人多时了。”多田夫人恭敬地替黄濑脱掉鞋子，请了进去。屋内没有从外面看上去那么窄小。家具和地板（黄濑不知道这些东西叫什么）都很破旧，但被整理得还算体面，清洁更是做的一丝不苟。黄濑学着黑子的样子在矮桌旁边坐下，逗弄了一下旁边的黑发小男孩。

 

“哲也哥哥！他是洋人吗！”小俊介指着黄濑大声说。

 

“是的。小俊介要有礼貌。黄濑君懂日语哦，还不上去打个招呼。”哲也温和地说。

 

“黄濑君好。”

 

原来黑子可以这样笑啊。果然对自己是认生吧。黄濑想。这时候多田夫人扶着洋子小姐从里屋走了出来。

 

好矮，好小的女人啊。从肩膀到腰身，就连胸部都很小。穿着一身胭脂红色的和服，衬得她的肤色非常鲜嫩。头上的饰物和少女的眼神一样荡漾着微光。洋子缓缓地端坐在黄濑对面，缓缓地行了礼。黄濑又去看她的脸，顾盼神离的双眼，挺翘的鼻尖，含蓄的小嘴，无疑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。

 

洋子在看到黄濑的一瞬间就羞涩地垂下眼帘，嘴角不由得流露出欢喜。多田夫人和黑子都看得出她对这个男人非常动心。交谈过程中洋子的眼神一直都无法从黄濑身上移开。多田夫人对黄濑的经济条件存疑，几次婉转地发难，竟然都被洋子转移了话题。最后多田夫人也只能顺水推舟，痛快地将婚事决定了。这过程当中黑子完全没有发挥中间人的作用，翻译也不需要，讨价还价全是多田夫人对付，只有几件婚前要办的事吩咐给了黑子。

 

“那今晚我可以留下来吗？”最后黄濑问。洋子听到立刻红了脸，低头遮挡，多田夫人却是表面赔笑却不容商榷的语气说：“大人您这是多心急，明天上午去镇上办好结婚手续，晚上您就可以搬来住了，不能坏了洋子的名声。”

 

黑子瞟了一眼黄濑扫兴的模样，心想真是无耻。

 

反正是要结婚的人，有什么要紧的？黄濑也不解地打量着这一屋子的人。第一次听船上的人说起在日本可以租妻子的事，他也着实吃了一惊。骨子里十分放浪，表面却要装的循规蹈矩吗。

 

自己的母亲原来也是这样的吗？他已经记不起了。

 

“黄濑大人明天有空的话，让洋子陪您一起去做身和服您看怎样？”多田夫人提议。

 

“好啊！很想穿穿看呢，和服。”这时候黄濑突然想起了从刚才起就如同消失了一般的黑子，发现他一直都好好坐在自己身边，于是顺口说，“黑子君也一起怎么样？”

 

“我、我吗？”黑子愣了一下，本能地看了姐姐一眼。姐姐对这个男人这么在意，肯定希望多一些独处时间，自己跟着不会觉得别扭吗？这个暂且不提……“黑子君也一起”，这句话好久没有听到过了。

 

鬼使神差地，黑子避开了姐姐的视线，低头攥住了衣角。“恩。”

 

他们商议好第二天早上在多田家门口见，然后黄濑就准备告辞，多田夫人和黑子坚持要把他送回军舰，一路无话。